以下寫於 2013-09-01

悠悠六年過去了。重新開始寫文章是好事,雖然動機是自我治療一種無藥可解的心病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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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下寫於 2007-07-09

決定每天寫日記,看能維持多長時間。

我叫老丹,今年三十六歲,台北人。移民澳洲布理斯本已經十五年。我家開 7-Eleven (是的,澳洲也有),平時在那裡當無腦收銀員,兼差教中文。

以上當然是給陌生人看的。循線找到這裡的老朋友,須知我的無名網站和這裡內容相互排除(mutually exclusive),白話文就是說內容不會有重複。我的無名網站在

http://www.wretch.cc/blog/shodan

這樣也可以是一篇。靠,

真混。

更混的還在後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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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Oct 09 Wed 2013 08:58
  • 殭屍



This man listens but hears nothing, looks but doesn't see a thing, and speaks without saying anything...


(用白話文講,叫視而不見、聽而不聞、而且說了半天沒重點 XD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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慶祝 2013 教師節,在此我把當實習老師的經歷重新貼出與新朋友分享。

話說十五年前,當老丹還叫做小丹、體重還沒破七十,頭髮也還很多的時候,曾經在澳洲一所中學當過幾個月的實習老師。

之後我將那段畢生難忘的經歷,用稍微誇張的方法記錄下來。感謝澳洲「自立快報」的連載。如果不習慣網頁版的格式,可以向我索取 Word 版全文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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數烏龍茶的日子
作者:小丹



在人生旅途中,免不了有大大小小的抉擇關口。它們把守在命運即將分歧的地方,冷眼看著人們因為作對了選擇而興盛;或是作錯了選擇而衰落。大部分人沒有太多本錢揮霍青春,都寧可兢兢業業地詳細計畫每一個步驟;但也有一群人不願意吃這一套的。他們或許是懶得思考,或許是天生叛逆,又或者是根本不知不覺,迷迷糊糊地矇著眼睛亂走。總之,這些人是瀟灑自在、隨遇而安,不在乎他們的前途是否將會比別人坎坷不平...

先自我介紹一下。我叫小丹,今年二十七歲,從七年前就移民到了澳大利亞的布里斯本來了。上了昆士蘭大學之後,選擇了有五十多種主修科系,彈性最大的 Bachelor of Arts(文學院)來念,以便迎合我「三分鐘熱度」的雙子性格。

我很最怕人家問「以後的志願是什麼」之類的問題。說實在的,我從小到大「立志」過的行業包括總統、卡車司機、歌星、牛肉麵攤老闆、作家、演員、音樂家、超市收銀員、職業軍警、藝術家等等,族繁不及備載。我大一的時候打定主意要做個心理學家~我覺得那很酷。就這麼糊里糊塗地讀了一年,有一天晚上發夢,夢見穿著白制服的我被一大群精神失常的病人勒住脖子,嚇醒後發現出了一身冷汗。雖然相信「禍害遺千年」的道理;但為了壽命著想,我這隻「禍害大米蟲」還是把其中一個主修改為日文,想想以後玩電視遊樂器就不用猛查字典了。

可是我發現對正統日語實在是沒有興趣;大學又不肯教「武器」、「防具」和「連環火球術」的日文是什麼,勉強 pass 了就不想再碰它了。又過了一年,我想自己雖然好比那口憐的蘇武,被放逐到「塞外」去賣烤羊肉;但我依然「心繫祖國」,乾脆改學中文,以寥解那「鄉愁」之苦。在修心理學的最後一年,我又不甘寂寞地選修了電腦和社會學,而在進一步申請修習哲學時被學校以「學分超過,唯恐負擔過重」的理由拒絕。我的「貪多嚼不爛」由此可見一斑。

大學畢業在即,我「不甘寂寞」的心又蠢蠢欲動了。接下來是進修?是就業?是回台灣闖一番事業?還是留在澳洲安養天年?正在六神無主之際,某天在家中蹲廁所,陶陶然不知今夕是何夕時,忽然一道白光浮現我頭頂上。那光芒凝聚成一個古人的臉型,長鬚飄飄,正對我說著話呢!

「奉天承運,玉帝詔曰:查凡間有一男陳小丹,甲子五月間生。此男遊手好閒,不務正業,渾渾噩噩、糊里糊塗!此生天數已盡,本該在閻王簿上劃上一筆;姑念你小錯不斷、大錯卻不犯,特准你將功折罪,去行那有教無類、百年樹人之大功德。若能匡正社會敗壞風氣、提倡心靈淨化,將對本市市民的精神素質...」奇怪,這傢伙講話怎麼越來越像馬英九...

「欽此!跪下領旨吧!」「謝...謝主隆恩!」我遲疑了一下,忍不住又問:「神仙老大啊,有沒有人跟你說過在廁所裏不要講話呢?」「大膽!」忽然我後腦杓被雷電擊中,醒了過來。

原來又是一場夢。上廁所上到睡著,我也很佩服我自己啦。叫我去作老師?那不就像是叫宮雪花去寫回憶錄;叫 Pauline Hanson 去選美,或叫金門王跟李炳輝去夏威夷「觀」光一樣?這該不會是天意,叫我去搞壞澳洲教育體系的吧!總之天命難違,我才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去開玩笑。老師就老師吧!誰怕誰?

就這樣,我走上了教師之路。(1)



子曰:「人無遠慮,必有近憂。」
衛靈公第十五,論語

在澳洲昆士蘭想當老師,最主要的管道是在大學修習一年的教育學分 。而在這一年之中除了一般課堂的理論學習之外,最重要、也是最基本的訓練當然就是實習了。坦白講,實習是我們這些「準老師」的惡夢;據說每年到了實習的第一週,就會有人開始輟學,聽說還有女生哭著逃出學校的;一切光怪陸離、駭人聽聞的謠言在耳語相傳中變得更恐怖,簡直就是談「習」色變;不過話說回來,想當老師又不實習,就好像阿兵哥不去演習、學生不參加模擬考一樣荒謬。

我是高中畢業後才來到澳洲的,因此可以說自己是台灣「正統」教育出身的受害...呃,我是指幸運者。和我同一年代的人,都知道那是怎麼回事: 髮禁是在我國三時解除的。在那之前,教官的標準是假如以手掌蓋頂,頭髮不得自指縫中露出;而卡其制服則是在我高三時經由全校表決廢除,改穿那種「據說」帥帥的五專服 。和許多高中生一樣,我也曾經在下課後拖著疲憊的身心,穿過熙來攘往的南陽街,在肯德雞濃濃的配料香中走進擠滿了上千個學生的補習班,聽郭╳老師講考古數學和唸觀士音菩薩大慈大悲咒...

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,許多原本「天經地義」的事來到澳洲忽然就行不通了。例如我們很早就被警告過一件事:絕對禁止體罰學生。最好呢是連身體接觸都不要有,很容易被家長告的。想在一個陌生的國家、陌生的體系中安然存活,就必須入境隨俗,遵守他們的「遊戲規則」。小丹雖然糊塗,這點倒是明白的。

總之,在大學混了兩個多月之後,所有的準老師就依照科目分發到各個中學去了。我的主科是中文,副科是社會科學,行政人員大筆一揮,把我丟到了一所陌生學校。老實說對於實習的恐懼,我比一般人更甚。一方面我是在台灣接受的完整高中訓練;對於澳洲的教育制度、學校運行流程等方面都毫無經驗;根本也不知道什麼可以做,什麼不能做;另一方面,你能想像我一個「外國人」竟然要教本地小孩澳洲與世界史嗎?這就好像請美國人教我們寫書法一樣~何況那個美國人連筆都不會拿。

在去實習之前,我已經做好了各式各樣的心理準備,用以應付各式各樣的突發狀況。不過紙上談兵畢竟不切實際,面對著前途茫茫,人生無望;不禁念天地之不爽,獨鬱卒而淚下。眼見實習在即,我婉拒了大部分朋友的聚餐,把該還的東西歸還、想看的電影看完,並把電腦中的遊戲清理乾淨。有一天我忽然領略到,這一切莫不是像在為自己買棺掘墳、辦理後事一樣?

一向粗心的我,也抽空找了一天先到那學校去瞭解路程,以免頭一天就遲到。那所學校是在市中心附近,環境幽美、鬧中取靜。我不敢驚動任何人,像個小偷一樣悄悄潛進校園勘查附近地形,只差沒安裝幾臺針孔攝影機,以便情況不對時先擬定好「逃亡」路線。除了布里斯本各個大學以外,這算是第一次走入澳洲的學校。想到再過兩天我就要在此「受盡欺凌」,簡直就是生死未卜了。天哪!我美好的青春都還沒揮霍殆盡,就要白白犧牲了嗎?風蕭蕭兮易水寒;壯士一去兮…

一聲長嘆,我抬頭看著白花花的太陽,卻彷彿見到天上有張嘴在冷笑~那種漁夫望著甕中之鱉的冷笑... (2)



樊遲問仁。子曰:「居處恭,執事敬,與人忠;雖之夷狄,不可棄也。」
子路第十三,論語

我想再繼續下去之前,先介紹整個故事的場景。

這所學校共有學生一千兩百多人,教職員也有一百多位,為昆士蘭省數一數二的貴族學校,為當地造育了無數菁英。儘管學費高得嚇人;報名入學者卻是多得驚人,想擠進去並非易事。聽說也有父母望子成龍,在小孩出生後就趕緊報名的事發生。我能被分配到此處,與成績完全無關,只是運氣不錯而已。

這所學校是純男校,至一九九八為止建校已近一百三十年。在隔壁有所純女校,由同一人所創辦,之間並沒有圍牆隔離。同樣地,她也是享譽多年的女子學園,但我始終都無緣進去一窺究竟。

本校一天共有六節課,每節各 55 分鐘,是在早點名之後兩節、上午茶之後兩節,和午餐之後兩節。大部分的教職人員會在上午茶時到辦公大樓集合,一面聽行政人員的簡報,一面吃餅乾喝咖啡。澳洲全國各校都是週休二日,因此每星期五還會「加菜」,有美味的薄餅夾鮮奶油可享用,甚至還當場抽獎,每週有一位老師會獲贈一瓶高級香檳(只差沒發行公益彩券了)。此校「派頭」之大,由此可見。

本校學生大多是小康以上家庭的小孩,其中包括極小部分的台灣人。學校規定會說中文的人不能學中文(這可不是廢話),因此我的學生有九成以上是澳洲本地的小孩。為了方便讀者,我盡量將故事中的對白翻譯成中文。


╳ ╳ ╳


對大部分的學生跟老師來說,這一天不過又是另一個平凡的日子;但對我而言,卻是嶄新的開始,一個足以劃下分界的人生里程碑。在副校長的秘書小姐介紹過整個校區之後,我被帶去見我的 supervising teacher(指導老師)。指導老師必須負責實習老師在校的督導工作,也可以說是我的頂頭上司了。過了一會兒,有位女士過來跟我握手。

「歡迎光臨本校!」

我有點驚訝她年紀只比我大一點,又是澳洲人,竟然可以在這所學校教中文。她有個中文名字叫做郝珍妮,看來十分友善而開明,在寒暄過後立刻將我帶進語言教師專用的休息室。這個學校有日文、中文、德文、法文和拉丁語課程,每個老師都熱情地問候我,我一下子被一堆陌生的名字淹沒,只能盡量露出「黑人牙膏」廣告式的甜美微笑。這個部門的主任叫做「肯」,他挪了張空桌子給我用,並邀請我去他的課堂觀摩。因此我雖然要教中文;事實上第一堂觀摩課是在日文班上的。

每個實習老師都必須在中學觀摩和教授一定時數的課程,但是第一個星期不大可能立刻走馬上任,通常都只是觀摩別的老師。因此在空閒時餘,我有時跟德文老師走走,有時跟法文老師瞧瞧。當然最主要的,還是接觸了各個年級的中文班。剛開始很不習慣走進教室時學生們好奇的眼光。例如有個八年級的學生,上課中都要轉過頭一直看著我,也不知道有什麼好看的。珍妮有時候會將我引進她的活動中,目的在讓我暖暖身,以及讓學生們先有機會接觸我的存在。

就這樣,在觀摩和探索之中,第一個星期飛快地過去了。其實,我覺得事實並沒有像我想像地那麼糟;但是我還沒正式「開工」啊!何況我的另一個指導老師~歷史老師剛好生病請假。哇哈哈,給我賺到一個星期了!總之,真正的挑戰下星期才開始... (3)


子曰:「君子不重,則不威;學則不固。主忠信。無友不如己者。過則勿憚改。」
學而第一,論語

俗話說「醜女婿也得見岳父母」,我這個菜鳥老師經過了一星期的觀摩研究,也終於等到跑馬上任的時候了。雖然昨天已經絞盡腦汁寫好課程計畫 (lesson plan),教具早已「傳便便」,但想必我的表情透露了一切憂慮。珍妮只有一再叮囑我不要緊張:

「教材帶齊了沒?」 「呵呵…」
「知道在哪一間教室嗎?」 「呵呵…」
「慢慢上不要趕進度啊!」 「呵呵…」
「別一直笑啊,你現在是老師耶!」 「呵呵…」

我這個人最大的好處,就是愛笑。興奮時大笑,快樂時微笑,無奈時苦笑;連緊張時也要傻笑。幸好我的笑容看起來都是一樣,別人也分不清楚我在笑什麼。此刻我彷彿感覺嘴角有點僵,硬生生收起了笑容。眼前忽然出現了二十幾個小毛頭,全睜大了眼睛瞪著我。珍妮坐在後方,用眼神示意我該說話了。我清了清喉嚨。

「Good morning everyone.」

「Good MORNING, Mr. Chen!」

唯恐天下不亂的學生們,還沒上課就已經抓到我的語病,開心得不得了。該死,現在是下午了耶!我有點手足無措,小小的語誤我原本不會放在心上;但是我是如此的緊張,就像櫻木花道第一次出場比賽籃球般腦筋一片空白,連視線都只能集中在最後一排。我見到珍妮咳嗽了一聲,整間教室立刻恢復了安靜。八年級的學生果然最好帶,但是我想要達到她那種境界,還需要多少的磨練與經驗?珍妮站了起來,向全班說了一些話:

「陳老師他...」接下來我視而不見、聽而不聞,眼神已經飄落在窗外的大樹下。就在第一次上課的第一分鐘,我輕輕憂鬱了起來...


╳ ╳ ╳


教師休息室裏。珍妮忙完了她的事,見我面無表情呆坐在椅子上出神,就走了過來。我趕忙站起來。她想了一下,說道:

「小丹,這節課上的還可以。不用介意進度沒能按照計畫進行,下次再補足就可以了。我覺得你有點不自在,下次可以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...」雖然珍妮盡量用了正面的措辭;我覺得像個剛剛打破玻璃的小孩,委屈地站著接受責罵一樣。剛才剩下的五十多分鐘,也不知道我究竟作了什麼。事前準備的精彩內容,沒什麼派上用場;幸好這班學生尚稱乖巧,我的第一節課就勉強算是安然度過了。但是我一點也不快樂...

溝通完畢後,我仍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。她笑著拍拍我的肩膀,說道:「其實我還記得自己的第一次實習,比你還要緊張呢!」

「真的?」 「是啊!放輕鬆一點,明天會更好的!」
「那...謝謝了...」我勉強擠出一絲微笑,告別了眾人回家。(4)



冉求曰:「非不說子之道,力不足也。」
子曰:「力不足者,中道而廢。今女畫。」
雍也第六,論語

「學,然後之不足。」一旦開始踏上講台,我才瞭解自己的能力是多麼的有限。不過,我是一個年輕的實習老師,有著無限的鬥志和毅力(咳咳),畢竟大學之所以派我來實習,不就是要我在「實」際環境中學「習」嗎?教學技巧可以磨練;上課經驗可以累積。因此我一反常態,對前途保持樂觀的態度。

在昆士蘭的教育制度中,一到七年級是小學 (primary school),八年級至十二年級是中學 (secondary school),並不像台灣有國中與高中之分。而我有三個中文班要教:八、九和十二年級。基本上八年級的小朋友比較聽話,沒有給我帶來太大的困擾;十二年級的學生已經是半個大人,可以講道理的;最讓我困擾的,還是九年級那一班。

說實在的,這是個十分聰明的班級;但是那幾個中文成績最好的學生,正好也是最調皮搗蛋的學生。珍妮在我還沒接觸這班之前,就教我先認識那幾個風雲人物,並要我多留意他們一會兒。可是當時我覺得孔子是中國最偉大的老師,而他那有教無類的作風才是我應當學習的,我以為只要上課認真,多尊重學生,他們必然也會尊重我;可惜,青少年多半無法理解「尊重」的真正涵意,台灣如此、澳洲亦然...

經過長時間與各式各樣的老師相處,我明白了一件事:最優秀的老師,通常也是最優秀的演員。他/她上一秒鐘可以跟學生玩在一起;下一秒鐘立刻可以扳起臉孔教訓起人來。我常常看到教師休息室內的老師衝出去,對著外面喧嘩的學生大叫「安靜,吵死了」,回過頭又繼續跟其他老師談笑風生,像是什麼是也沒發生過一樣。這不是喜怒無常;而是維持教室秩序不可缺少的能力之一。其實學生跟老師相處久了,自然就會知道老師要求的是什麼,不會有老師無故忽然大發脾氣的事發生。

知道了這一點之後,我試著學習那「翻臉如翻書」大法。可是那功夫豈是內力薄弱的我所能夠一蹴可及的...結果我故作輕鬆時看來憂心重重;想裝成道貌岸然的模樣,看起來又是信心缺缺,說服力完全不足。我還有一個致命的缺點,就是記不住學生的名字。這一直以來是小丹的毛病,在party 上介紹過的陌生人,轉眼間就把人家的名字忘得一乾二淨,連長相都毫無印象。何況一下子要我記住三個班級七十多個學生,可不是要了我的命?於是以下這類的「烏龍」事件,就經常發生在我課堂上:

「這個問題誰來回答?唔... Michael 你來試試好了。」
「老師,我叫 Kevin 耶!」
「咦,你不是叫 Raymond 嗎?」
「我是 Raymond.」 另一個學生在我背後舉手。
「那...那到底誰是 Michael?」
一陣沈默。


「報告老師,我們班沒有 Michael 這個人。」(5)



子曰:「溫故而知新,可以為師矣。」
為政第二,論語

第二週中的另一件大事,是開始接觸到我的另一個指導老師。這位酷酷的歷史老師來自英格蘭,有著高挑的身材和一張性格的臉孔(有點像 Liam Neeson,那個演「星際大戰」第一集的老絕地武士),手邊永遠有一副近視眼鏡和一副黑的太陽眼鏡,隨時會換來換去,像他多變的個性。我覺得他是個老師,更是個演員,而且是舞台劇的演員,有著戲劇化的肢體語言和誇張的炫麗台詞,隨時編織著即時性的精彩劇本。他是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~另類的魅力。我姑且喚他作「何華」罷。

何華看起來很兇,但是對我也很好。因為我一週只需要上三節的歷史課,他慷慨地把八年級的課(正好三節)全部讓我接手。其實我不用多說,他一看也知道我不是教歷史的那塊料。此時的歷史主題是古希臘和亞歷山大大帝 (Alexander the Great),而我連亞歷山大是圓是扁,還是種奶茶的口味都不知道,還以為他就是寫羅密歐與茱麗葉的那傢伙。何華也不介意,當下從他抽屜及書架上抽出了幾份資料叫我回去仔細研讀。因為我的歷史實在爛得可以,我每週花在研讀歷史資料的時間反而比主修中文還多。要不然無端端誤人子弟,我陳某可成了千古的大罪人。

第二週的實習,就在一片手忙腳亂中度過了。雖是累得精疲力竭,至少已經不再對學校覺得恐懼。追究起來,對不曾接觸過的事物感到惶然其實是人性的自然反應。而我在克服恐懼感之後,變得更加積極學習。來到澳洲的六年期間,懶散的我一向對生活毫無規劃,只求過一天算一天;而今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可以振奮起來的理由,我告訴自己,人都要跟著時代走。自閉在象牙塔中不是一件健康的事。作個好漢子,男兒當自強....


╳ ╳ ╳


第三週,實習漸漸步上軌道,我已經不用老是像個跟屁蟲隨著珍妮或何華跑來跑去了。閒暇之餘我也會跟其他的老師拉拉關係~一個好老師不但要會教書,也得會跟許多人打交道。這不是小丹說的,是教科書上說的。

能在如此赫赫有名的私立學校教書,每一個老師自然都有好幾把刷子。而在他們「教師」名銜的背後,卻一個個都有著脈絡分明的性格,他們的存在,令得教室休息室永遠都熱鬧無比。例如我的中文指導老師珍妮是一位新時代的年輕女性,作風開明,爽朗果決。她曾經隻身前往大陸留學數年,對「國內」 的情形比我這個台灣人還熟習(誰叫我沒去過大陸)。她講的一口北京腔國語,打 netball和泰國拳,開車比我這個「危險駕駛」還快... 其實她年紀跟我差不多,但是已經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師了。

另外一個教中文的,是來自香港的陳老師。我的大學講師竟然曾經是他的學生,可見陳老師輩份之高,令學校特別安排了一間教室,專供他使用。他的教學方法就比較傳統,和珍妮或是我都很不同。看他的學生規規矩矩地端坐在教室裏,我就覺得很感動。此外還有專門教會話的裴老師,她也是從台灣來的。

其他的語言老師方面,有性烈如火的葛雷格(日文)。他負責設計學校的網頁,講話的速度之快足可列入金氏世界記錄。有文質彬彬的詹姆士(德文),他剛踏入教育界不久,因此頗能體會實習老師那種徬徨的心情。雖然科目不同,他給予我許多精神上的支持,我十分感謝他。喬吉妮雅(法文)是個蠻有女人味的老師,每天都可以看到她穿著漂漂的衣服來上課;還有唐(拉丁語)是個很慈祥的好人。一直到我快要離開時,才由旁人口中聽到:貌不驚人的他,其實曾擔任過我們大學藝術系的系主任...

小小一間教師室,便已經是臥虎藏龍。在這樣堅強的陣容之下,我更是兢兢業業地努力想做好分內的工作。怕一個不小心,沒的辱了我們昆士蘭大學的英名。(6)



齊景公問政於孔子。孔子對曰:「君,君;臣,臣;父,父;子,子。」公曰
:「善哉!信如君不君,臣不臣,父不父,子不子,雖有粟,吾得而食諸?」
顏淵第十二,論語

記得珍妮曾經跟我說過,不管你平常跟學生關係如何,一旦站在講台上就要「演什麼像什麼」,不能因為過度縱容學生而態度搖擺不定。這大概是特別針對我而說的。因為我爛好人一個又不拘小節,很容易被學生爬到頭上去。

"They can SMELL it" 珍妮如是說。假如學生「聞」到了我縱容的氣息,很快就得寸進尺,變得「難以一手掌握」。問題是在我的字典中根本沒有「嚴肅」二字(其實在我字典裏有很多字都找不到的,例如「錢」、「勤奮」和「女朋友」等等),總是扳不了五分鐘臉就「破功」。終於有一堂課我嚐到了苦果。

還是那班九年級的課。不知道為什麼他們今天特別興奮,講也講不聽、罵也罵不動。處分了幾個頑皮學生,立刻就有另外幾個上來遞補,頗有前仆後繼的偉大精神。我到後來無計可施,只有來個毫不理睬,繼續在一片混亂當中上課。大家見我毫不理會,鬧得更凶了。我看到幾個平常用功的學生,皺著眉頭試著專心聽講;但是很明顯的噪音程度已經超過了他們的意志力,有一位同學甚至深深嘆了一口氣,那眼神像在對我說:你為何不想想辦法?看到那樣的眼神,我很難過...

回到辦公室的我一言不發,服了兩顆 Panadol才能稍止頭痛。我忽然想起小時候迷戀超能力的時候,書上叫人點一支蠟燭然後試著以「念力」移動火焰向左右傾斜。不管我再如何集中精神,燭火依然是它燒它的,像是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。現在我又想學張學友唱「無助這種感覺是無邊無界」了。在這般不懂我苦心的學生面前,我覺得如此渺小...

這時候教日文的葛雷格過來拍拍我肩膀,跟我說了一個他親身的故事。原來他在每年八年級的新生報到時,都會為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頭準備一個「震撼教育」,他強勢的男人作風,往往嚇得新生哭出來。新生從此知道,這位葛雷格老師不是可以惹的。有一年他照例在震撼教育時罵哭了一個學生,這個異常瘦小脆弱的學生給了他十分深刻的印象。當時光飛逝,這個瘦弱的學生竟然長成了高大健壯、虎背熊腰的青年,而且還當選了橄欖校球隊隊長。在同學甚至老師面前顧盼生威,不可一世。不過一旦他站在葛雷格面前,立刻像一隻溫馴的小貓咪,連大氣也不敢透一下。

「只要你一開始就讓他們知道誰才是老大,他們永遠也不敢再玩任何花樣!」葛雷格握著拳頭,連環炮般說著。珍妮聽了點點頭,補充道:「記住,寧可一開始就對學生嚴格,之後再看情況稍微放鬆標準;也千萬不可一開始就採放縱姿態,然後試著要求越來越多。因為,如此一來注定要失敗!」教德文的詹姆士一直在旁邊默默聽著。等到其他人都走了以後,他走過來問道:「你想不想和我去喝杯茶?」

微風送來,鳥語花香,正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。兩個菜鳥老師緩緩走在校園中,其中一個說:「我很能體會你現在的心情。因為不久以前,我也還跟你一樣...」另一個人只有聆聽的份。他還能作什麼呢?此刻一群十年級的學生嘻嘻哈哈地從前方經過,看到我們,用一種很酷的手勢打了招呼,然後彼此推擠,呼嘯而去。

我還記得自己在那個年紀時的模樣。高一時的我,帶著厚重的黑框眼鏡,西瓜頭覆在額上,臉上常常帶著僵硬的傻笑,看起來就是書呆子一個。奇怪的是我玩不起來,書卻也念不好,當時還創下了全校補考科目最多的紀錄,小小給他出了名一下。那時的我無疑是十分自卑的;不過至少我還很尊敬老師,上課時如果說話被點到名,是可以足足尷尬一星期的。時光飛逝,如今回頭來看看我的這群學生,果真印證了一句廣告詞:「平平十八歲,奈ㄟ差家嘴?」

步散完、茶喝完,頭痛也消失了。我心裡想:不對啊!我是老師,「ㄌㄠˇ ㄕ」耶!知識和權力的象徵,竟然給一堆學生搞得如此狼狽,天理何在?我想,我知道該怎麼作了!嘿嘿嘿.... (7)



子貢問「為仁」。子曰:「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居是邦也,事其大夫之
賢者,友其士之仁者。」
衛靈公第十五,論語

嗨,我叫 Sam,就讀九年二班。今天早上當我們照例在早點名前玩耍時,也照例看見 Mr. Chen 從不遠前走過。我們照例高興地喊他;他卻沒有照例向我們揮手,只是嚴肅的低頭走著。我看見幾個同學聳聳肩,不久也就忘了。

很快地,又到了下午最後一堂~中文課了。大家擠在門口喧嘩 ,兩個老師也趕到了。以前都是珍妮走在前面而 Mr. Chen 跟在後面;這次卻是陳老師帶頭。他走到教室門口,回頭望了我們一眼。好幾個同學立刻住嘴,因為這次老師的眼神不太一樣...

「我會在這裡等到你們通通講完話再進去。」陳老師平靜地說。有幾個人沒聽見,卻在其他同學的提醒下也住了口。大家魚貫進了教室。但很自然的,同學們一坐下來又開始聒噪起來。陳老師忽然又叫大家起立,自己來回踱著腳步。過了一會兒,他說:

「你們聽好了。我知道自己是個實習老師,在這所學校時日不多,因此我希望能跟大家建立一個「良好」的互動關係。可是就我這幾天以來的觀察,你們好像比較習慣普通老師的管理方法。那好吧!我在這裡正式宣布蜜月...」說到此處,坐在後排的 Cameron 發出了一個怪聲。幾個人忍不住笑了起來。

可憐的 Cameron 作怪作得不是時候,被罰站五分鐘。 Mr. Chen 繼續說: 「我在此正式宣布蜜月期已經結束。從此以後,我要你們用對待珍妮老師的態度對待我;要不然我就用珍妮老師的方法對待你們。聽見了嗎?」

「聽見了。」 「大聲一點。」
「聽見了!」 「再大聲一點!」
「聽見了!!」 「很好。」
陳老師又恢復了平靜的語調。

雖然如此,九年二班可不是從小被嚇大的。以往我們總是趁老師轉身寫黑板時作怪;但是今天陳老師在一陣獰笑後,從教室黑暗的角落搬出了一台塵封的機器。「這...這難道就是傳...傳說中消失已久的投...投影機嗎?」不知道誰在耍白痴說廢話。老師若是用投影片講課,就可以完全不用轉身。高招啊!

以往陳老師對不當行為都是採取放任態度,直到稍微有點過份才出聲警告一下。今天他卻特別耳聰目明,哪個學生眼睛一動他就已經站在附近。

「Tony別把椅子翹起來。」
「James 我們講到哪裡了?」
「Matt寫字是用手,不是用嘴巴。」
「Jeff這是中文課,你拿泳褲起來幹嘛?」

奇怪,這個人真的是我們認識的那個 Mr. Chen 嗎?他的視線、語調、言詞和身體語言在在都顯示了認真的威嚴;和前幾週那種大而化之的隨和態度完全不同。我想同學們也都感受到了這一點,於是不敢造次。這一節課就在難得的安靜中度過了。

在大家忙著抄筆記時,我注意到珍妮老師的反應,她顯然十分滿意這樣的結果;再看陳老師時,他竟然偷偷對著珍妮老師吐了吐舌頭。我忍了很久才忍住笑;因為我發現 Mr. Chen 仍然是我所知道的 Mr. Chen ;而這整堂課他都只不過是在「演戲」而已。不知道為什麼,我沒有被欺騙的感覺,反而感到很欣慰.... (8)



子曰:「古之學者為己;今之學者為人。」
憲問第十四,論語

回到教師休息室,珍妮興奮地拉著我。「恭喜恭喜,你總算做到了!以後那班學生將不會再有大問題~假如你每次都能有這樣的魄力。」我謙虛了幾句,回到自己座位上。「暗爽」是會得內傷的,我為了不得內傷,便只好自己得意洋洋了起來。究竟我剛剛作了什麼?

話說教學之道正如武學之道,在上陣前須先研究敵手之各種特性,方能專攻其罩門弱點,克敵致勝。吾先前慘敗於這些小毛頭之手下,之後痛定思痛閉門苦思,終於悟出了一套翰林絕學。這絕學一套四式,分述如下:

第一式:先聲奪人。敵不動,我不動;敵欲動,我先動。在學生尚未來得及作怪之前,先放些「狠話」嚇嚇他們,再加上高深莫測的嚴肅表情,總可以唬住他們好一陣子。但是如果做過頭,變成恐嚇學生,就準備被 fire 掉吧!

第二式:對症下藥。知道學生喜歡利用老師視線的死角,就想辦法別製造死角。幻燈機教具的使用,能讓老師在低頭講課時用眼神餘角掃瞄學生,魑魅魍魎無所遁形。

第三式:各個擊破。在大多數的班上,都有幾個「領袖」級的學生,各自潛伏在小團體之中領導團員對抗教師的「暴政」。身為「暴君」的我,假如總是針對整個班級作行為管理,將會事倍功半;倘若能找出那幾個帶頭興風作浪的「大哥大」,將之各個擊破,整個「邪惡」勢力就會漸漸瓦解。

最末式:循循善誘。不管你看起來多麼兇狠殘暴,說出的話是多麼威嚴霸道,總是要記得一件事:你不是他們的上帝,而是他們的奴隸。你所做的一切,都是為了使教室更安靜;使教室安靜是為了讓同學專心上課;而讓同學專心上課則是為了他們成績著想。以這樣的心態粉墨登場,演一齣充滿緊張衝突的舞台劇,心中卻依舊平和自在,這就是教學的最高境界吧!

在上完這堂課之後,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~九年二班要跟我翻臉了。反正對他們來說我只是短期過客,還是把我的實習成績顧好要緊吧。不過說來還是有點可惜,好不容易才跟他們建立起感情說。我卻一手將之摧毀...

隔天清晨,我又步行經過他們附近。我原以為學生們理都不會理我的;不料他們抬起頭望向我一陣子,忽然喊了一句:

「Good morning, Mr. Chen!!」

像是湖水盪起了漣漪,問候聲自四面八方傳來。不會吧!他們對我還是熱情依舊,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...我按奈住興奮之情,還是以一貫的微笑招手致意。金黃色的陽光透過樹蔭,點點灑在柏油路上,小小圓圓的光點燦爛,恰似男孩們爽朗的歡笑聲...
當我把這個結果告訴珍妮時,她微笑著說,還好你遇到的是男孩子,大而化之,沒有心機。你若上午大罵他們一場。下午他們就忘得乾乾淨淨了;要換做是女學生,說不定恨你到下個世紀。(9)



子曰:「人能弘道,非道弘人。」
衛靈公第十五,論語

就像那句俗語 "If it ain't broke, don't fix it",沒有問題的教法不要沒事去改變玩玩看~至少在遇到女學生之前,我確定這一套會管用的~於是,學生的蜜月期剛結束,我本人的蜜月期才剛開始而已...

這可不是我玩弄權勢,將自己的快樂建築在他人的痛苦之上~我認為中學生依照心智年齡發展,大概可以分成兩個階段:比較晚期階段的學生是可以講道理的;而早期階段的學生比較不懂那些利害關係,跟他們講理也就如同對牛彈琴,效果不彰了。大丈夫欲成就事業,必須不拘小節;為了讓他們將注意力集中在課業上,我所採用的策略就算「極端」些,也就不值得大驚小怪了。

自悟的「絕學」既已練成,我便不記其招式,只記其精髓,隨手發招無不稱心如意。例如有時候我事情忙完,也會跑到珍妮的班上當助教。某次珍妮必須在走廊上為學生進行口試,我自告奮勇留在教室維持秩序。那些學生打量了我一陣子,可能誤以為我不敢管陌生的班級,就吵了起來。我擊掌兩聲,快步走到講台上去:

「我以為郝老師剛剛叫你們要安靜,不是嗎?」我一臉「代誌大條」的驚恐表情,迅速傳染給每一個學生。「你們這樣不乖,老師會非常非常...非常生氣的!」我一邊演戲,一邊注意他們的反應。只聽見學生倒吸一口氣,似乎是被記了大過一般嚴重。心裡卻在暗笑,果然是小一點的學生比較好騙!

看他們後來寂靜無聲,我的「丹」心大悅。既然等一下要考的是跟自我介紹有關的題材,乾脆給他們來個聽力練習吧!我站在教室正中間,用很慢很慢的速度說:

「我的名字叫小丹,我今年二十六岁。我的家中有爸爸、妈妈、弟弟和我四个人。我也有一只猫、三匹马跟十条鱼。我的眼睛是黑色的,我的头发也是黑色的。谢谢!」

這個大約是學校八年級程度的中文。只見他們張口結舌,驚訝得說不出話來。其實這段話平平無奇,恐怕他們已經練習得滾瓜爛熟了。要知道珍妮的中文講得雖然不比我差;但是學生們始終不能忽略她是澳洲本地人的事實;而我以一個陌生中國人的身份說了一段話,他們發現自己居然可以聽懂,怎不叫他們又驚又喜?
「噢耶,我聽懂了!耶!我真的很厲害!」他們高興得手舞足蹈。這讓我想到當初學日文時,第一次發現竟然知道日本留學生在說什麼,也是十分興奮的。珍妮自窗外望進來,給我一個微笑。像這種「正面」的噪音,不應該過度抑制吧!我打賭今天這堂課,會讓學生們津津樂道好幾天...

既然教室管理已經不再是大問題,我便有餘力潛心鑽研其他的問題,像是如何再改良教學品質和教材,提高學生興趣等等。這些對我而言都是大挑戰;但是我一旦做出興趣來,也就不怎麼難熬了。有時珍妮和何華隨手指點兩招,我都如沐春風。教育之道,真是仰之彌高、鑽之彌堅,我從中獲知了自己的無能之處;卻也在許多方面展露了連自己也不曾得知的才能~其中一項,就是...

之前提過,我的歷史本職不是一個「爛」字可以形容的。基本上呢,我都是在每次上課之前來個大惡補,然後現學現賣,再裝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。就像張三丰初傳太極劍法給張無忌時那樣「即炒即賣,新鮮熱辣」。事實上同樣一個主題,我可能只比小毛頭們早讀上一兩天而已。甚至每個星期四第一堂課,我會跑去坐在大禮堂中,和學生一起聽其他歷史老師的課,一起抄筆記和練習回答問題(只是不能讓學生知道我和他們做的是同樣的事)。

這跟何華那種學識無窮無盡,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豪邁一比,我倒像是個行走江湖、隨處行騙的老千了。所幸學生們都還小,沒有察覺我是在濫竽充數,和我相處起來倒也愉快。只是我總有點良心不安。 (10)





子曰:「賢哉,回也!一簞食,一瓢飲,在陋巷,人不堪其憂,回也不改其
樂。賢哉,回也!」
雍也第六,論語

「清晨的節奏響起,向世界說聲早安...」每天早上六點半不到,我就已經被「制約」醒來了。七點二十分左右,駕車前往學校上課。各位讀者啊,假如以後還有人跟你炫耀,說什麼澳洲空氣清新、居民友善、沒有交通問題爾爾,請你們不要輕易相信~至少最後一項有待商榷。其實我家離學校只有 15 公里不到;卻也要花上半個多鐘頭才能到達(這還是像我一樣危險駕駛的標準)。後來我乾脆在車上吃早餐、刮鬍子;甚至停在紅燈之前假寐一下,看看路旁學生有沒有我們班的。

八點之前進入教師休息室,大部分的老師都還沒來,我可以準備一下今天的教材。本校經費充足、設備優良,不但每個部門都有兩台以上的個人電腦和雷射印表機,更有足以傲視各校的語言專用電腦教室 ,一人一機隨時連結著網際網路。我常常花很多時間在文書處理上,設計補充用的講義。接下來忙碌的一天就開始了。

其實忙碌的時間是過得特別快的。要是第四節沒課,我會提前到福利社買午餐,以免下課鐘一響,被掩埋在蜂擁而至的學生群裡。通常我會買熱狗麵包或盒裝義大利麵,然後提著回到休息室去吃。每週二中午學校也會外叫比薩,不過都很快被散會的學生搶購一空。

每週二的第四節是全校校會。一千兩百多個學生齊聚禮堂,高年級的學長坐樓下;低年級的學弟坐樓上。我第一次參加校會時因為不懂規矩,糊里糊塗跟著「祖師爺」陳老師到了禮堂台上。一時之間只覺得全校兩千四百多隻眼睛全瞪著我;彷彿在說「這個傢伙是從哪裡冒出來的?」我左顧右盼,驚覺台上的人都穿著各種顏色的長袍 ,只有我是只穿襯衫,大剌剌地坐在那邊!那次我才真正瞭解「坐立難安」四個字的定義…

後來跟其他實習老師們坐在樓上的最前面,雖然地位模糊;總算是不會被人指指點點了。校會內容不外乎是校長作一些「公民與道德」的演講,頒獎給表現優異的學生,然後唱唱聖歌。不知道為什麼,此刻的我總是昏昏欲睡,大概是自己學生時代殘留下來的壞毛病吧!連週會時站著都能打瞌睡的人,讓他坐下還得了!

禮堂的正對面是圖書館,我有空時也會到這裡看看書,特別是歷史方面的讀物。某堂歷史課中,何華領大家來到圖書館,要學生自由瀏覽有關早期流放澳洲的罪犯資料,然後兩人一組合作寫一篇報告。我在想假如把這種方法搬到台灣去使用,那些已經習慣「一個口令、一個動作」的學生會不會無所適從呢?

然後何華要學生扮演當時的典獄長,設計出一種既能夠處罰犯人,又有實質用途的機器。只見學生們絞盡腦汁,將設計圖畫在作業本上。一時之間,我彷彿看到「滿清十大酷刑」的國外版,不禁為這些有著天馬行空想像力的小孩慶幸著。畢竟有了生動活潑的教學方式,才會教育出生動活潑的學生啊!他們歪著頭、皺著眉,交頭接耳了許久,然後興奮地喚我過去,炫耀自己設計出來的「天才」機器。雖然那其中有許多是不合邏輯的,令人哭笑不得的,或者根本沒有生產力,只純粹是用來折磨罪犯的玩意兒。但是這堂課的效果,明顯的要比乖乖坐在教室內讀課本要好多了。

實習初期,我去買了一箱罐裝烏龍茶放在後車廂,作為每天午餐時的飲料。人家阿兵哥是數饅頭算破冬退伍;我則是數車廂內的烏龍茶聊以解慰。在學校繁忙的事務之中,我扮演的不但是個授業解惑的教師,也是個摸索奮鬥中的學生。在角色的轉換之間有疑惑、有滿足,更有深深的成就感。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,那一箱烏龍茶已經被我喝得差不多了... (11)



子曰:「歲寒,然後知松柏之後彫也。」
子罕第九,論語

實習的這段期間,也讓我這夜「鼠」子溫習「日出而落、日出而息」的規律生活。每天早上六點半我自動醒來,而在晚上十一點準時床上躺平。我學會了不用照鏡子就能打好領帶,也學會當車子停在紅燈時趁機刮鬍子。我可以在一大群學生用狐疑眼光望著我時,旁若無人的走在校園中,甚至我走路和說話的整體速度也調慢了,彷彿變成了一個沈著穩重的人一般。

既然李立群說「演什麼要像什麼」,我便試著扮演一個胸有成竹的教師。在這所學校時間既久,原先那種格格不入的陌生感也不復存在。我常常有種錯覺,好像自己真的已經從學校畢了業、通過了面試,正式成為教職工作的一份子...我想,其實擁有這種歸屬感也不賴嘛。

又是校會時間了。這是我們這群菜鳥唯一能夠相聚,彼此互通有無的時刻,只是這一次人數好像又少了一些?

「咦,Robert 到哪去了,已經好久沒看見他了呢!」教音樂的 Jenny 問。
「聽說他已經不再來實習了耶!」教物理的 Peter 揚眉道。
「為什麼呢?」
「唉!還不是...」說話的是個生物教師~一位金髮碧眼的澳洲美女。年輕女孩來到男校實習,難免會有別人沒有的困擾。她有次在課堂上被心懷不軌的學生捉弄,當眾竟然哭了出來,也真難為她了。現在她話說到一半忽然停止,謹慎地左顧右盼,畢竟有些話是不方便明說的。但同為實習生的我們,在這方面其實是心意相通的...

雖然大多數的實習教師還是安然度過了第一階段的實習,僅有少數中途放棄,打算另外選擇一份職業;我還是感受到一點點「勝利者」獨有的喜悅。達爾文的進化論看似殘酷;其中卻包含了多少真理。如今「適者」如我,安然「生存」,準備邁向下一個更艱苦的挑戰...

五週的時光,轉眼即逝。在例行的中文課上,學生們依舊嬉鬧作怪。我若無其事地提到這是我上半年的最後一堂課,全班忽然靜了下來,一直維持到最後。這招如此奏效;我也十分意外。可惜我不能當放羊的孩子,每天都說上一遍。

今天兩位指導老師都分別找我過去,給了我這五週以來的總成績。撇開上課前的準備不夠和上課中常常被學生問倒;何華還是給了我一個 pass。 而珍妮給的則略高於 pass,她甚至說我是她帶過最好的「徒弟」。我一般表現都可圈可點,只是「行為管理」上可以再加強。誰說只有中國人才懂得「委婉」的哲學?或者是她在中國待的太久了?

總之,當我把所有雜物打包準備告別時,珍妮拉著我開玩笑地說:「習慣了有助手的日子;你一走還真會不習慣...」只見大家聽到我要走了,都跑來祝我「前程似錦」,我笑嚷著「還沒那麼快啦!」然後學阿諾繃起臉說 I'll be back ! 又惹來一陣笑聲...

走到樓下,我對這棟語言大樓行了最後注目禮。這一個多月來,我像是一隻羽翼未豐的雛雁,因為有了諸位老師不厭其煩的罩著我,才能平安度過許多狂風暴雨的侵襲。不擅表達的我,心裡其實真的是十分感動的。三個月之後,我將回來與這所可愛的學校再續前緣...



你們等著看吧!






(第一部 終)
數烏龍茶的日子 篇

話說我盡人事、聽天命,硬是把這一趟「不可能的任務」給ㄠ了過去。小丹雖然「鐵齒」沒去信奉任何宗教;但這個奇蹟如果不是神蹟,就不知道算是什麼了。中文班準老師(我的同學)們在第一階段實習結束後,找了一天到中國城飲茶聚餐。互相見面時彷彿死裡逃生,都是百感交集。有的女生和別的女生擁抱;我也想找個女生抱一抱;但是對面卻沒有女生看過來...唉,算了,回家吧!忽然之間,有個哀傷的眼神落在我臉上。是她,系上最美的女孩...

「我回來了。」我說。 「是的,你回來了。」她說。
「我終於回來了。」我說。 「是的,你終於回來了。」她說。
「我還是回來了。」我說。 「臭小丹,你別廢話那麼多行不行!」她說。

唉!有時候,美女只有在不說話的時候才美...

跟大家介紹一下我的同學們吧!坐在那邊正在比手劃腳,「講甲嘴角全波」的,是來自香港的 Helen。她個性開朗,對我們這些晚輩如同子女般愛護。正在聽她說話,但是也同樣激動的,是來自「國內」的蘭蘭。她一口順溜的北京腔國語,常令我們羨慕不已。另外兩個正用英語交談的,一個是來自印尼的 Pai,另一個是澳洲人 Lisa 。她小時候跟家人住在台灣,因此說起中文比起我們這些老台來不遑多讓;但她英文又比我們好太多.…..坐我旁邊的兩個台灣女生,一個是早已擁有豐富教學經驗的 Shirley,另一個是傻大姊 Christine. 如果說每次要交論文時 Pai 和 Shirley 是「先知先覺」的話,Helen 和蘭蘭就是「後知後覺」;那 Christine 和我就是「不知不覺」了。

還有另一位來自香港的 Tom大哥,以前曾是建築師。班上 12 個同學中只有我們兩位是男的,因此頗有「相依為命」的感情。此刻他正沈默地把一隻鳳爪夾到碗裏去,發現我在看他,笑著用鳳爪跟我揮手致意。最後是 Angela, 那個剛剛嫌我話多的美女。乍看之下有點像劉嘉玲;但是如果你想「再靠近一點」看時,看到的可能不是她臉上凝脂般白晰的皮膚,而是即將打到你臉上的巴掌。

就這樣,我們這群被分發到各校的實習老師,終於得以同聚一堂,舉杯慶祝劫後重生。聽她們輪流講著實習的趣事和糗事,不擅言詞的我忽然決定要把自己的故事記錄下來,因此才會有這篇「數烏龍茶的日子」誕生。同學們的遭遇時而讓人會心一笑,時而讓人沈吟不語。在這一刻,我覺得能和這些可愛的同學們在同一個班上,真是一件幸運的事...

數烏龍茶的日子 第二部


孟子曰:「仁言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,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。善政,民畏之;善教,民愛之。善政得民財,善教得民心。
孟子,盡心篇上

第一階段實習結束後,是接連好幾週的假期。人家說「小考小玩,大考大玩」,既然我通過了這個「自信」和「實力」的雙重試煉,總有理由好好放鬆一下吧!其實我所謂的「放鬆」,也不過是狠狠地玩個幾天幾夜的電腦遊戲,把「進度」趕回來;和狠狠地打幾場桌球,看幾場電影而已。然後大學又開課了。我們必須回去「充電」,以便將好不容易得來的經驗和理論對照,更上層樓。

當慣了頤指氣使的中學老師,我發現一下子還不太能習慣扮演學生的角色。例如明明知道在講台上滔滔不絕的是我的講師,也是能決定我畢業與否的人;但還是忍不住要偷偷給她評分,像我在實習時分析其他老師教法一樣,看她到底好到何種程度,可以在大學教中文...我記得自己在開始學考駕照之後,在坐別人的車時才開始會不由自主地檢查左右來車狀況。同樣的在自己執過教鞭之後,才能以一個比較客觀的角度分析他人的教學方式。

我的另一個感想,是當學生真的很幸福。你什麼都不用擔心,只要時間到了坐在位子上,乖乖聽老師的話就可以了。給你講義你就收;黑板上的東西你就照抄,不想聽課就默默作白日夢,上完課記得說「老師再見」就好了。你不必知道一個新上手的老師是懷著多惶恐謹慎的心來上課,也不必知道看來簡單的一張練習紙,是老師花了多少心血準備的。他可能要把圖片處理好幾次再剪剪貼貼,可能要坐在文書處理器前搔破頭皮,也可能跑遍了學校裡面甚至外面的圖書館才能找到相關的資料。

但是這樣一個練習,很可能只能維持個五到十分鐘。如果學生喜歡,他們會吵著要作更多練習;這時老師就像一隻到處覓食的母麻雀,不管叼回多少食物,巢裡的小麻雀總是吃不夠,繼續張著大嘴丫丫等待~這還算是好的情形。假如學生不喜歡這些練習,是絕不會擔心傷了你的自尊心的。常常我在解散學生以後,在地上檢起各式各樣的紙飛機來仔細研究。「假如他們不喜歡學中文的話,或許可以成為優秀的航空飛行設計員也說不定」~我這樣安慰自己說。

假放完了、課上過了、牢騷發夠了、故事也該繼續了。一九九八年的八月三日,小丹我再度回到上次實習的學校裡。江山依舊,人事依然。三個月沒見了,教師休息室的老師和善地招呼我,一如我只是離開去渡個週末一樣。校園內還是有同學認得我,笑著打招呼「陳老師好」。我繼續一面觀察其他老師的上課、一面自己上講台實習。由於有了前次經驗,很快就進入狀況了。

在第二階段的實習中,有許多地方和上一次不同。雖然我還是負責一部份的中文和歷史課;但是教中文的珍妮覺得我不用再上八年級的課,而另外丟一班十年級的給我;在歷史課方面,何華決定保留原來的時間表,我依然只需負責八年級的部分。這使我大大鬆了一口氣。然而我必須教授的課堂數加倍,使我在準備教材時必須更加有效率,並且更能訓練我臨場的應變力(雖然這只是正職老師一半的工作量而已)。

老師的工作,並不只侷限於教室內而已,因此我也被鼓勵多參加課堂以外的活動。舉凡校際運動、遠足踏青、校園巡視一直到防火演習等等,我都要參一腳。往後我會選擇一些印象比較深刻的事來記敘一下。

總之我又回來了。就像角色扮演遊戲一樣,我在休息中恢復了所有的「體力」和「法力」,並且在「訓練場」中提升了等級。現在,我「裝備」著學術界的教育理論和自身學來的寶貴經驗,摩拳擦掌準備一顯身手,向更高的境界和更強的「敵人」挑戰。 (13)


孟子曰:「大人者,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。」
孟子,離婁篇下

第二段實習的另外一件大事,是我必須幫忙珍妮訓練一支籃球隊~這是校長下的命令,是為了讓我有更多機會接觸到學校的不同風貌。可是認識小丹的人,都知道我只會玩「中間有網」的運動:桌球、排球、網球、羽毛球等等,都可以勉強騙騙小孩子;而珍妮也只比我好一點,她曾經打過 netball,一種和籃球相似的運動。但是在比賽中是不用運球的。

為什麼會派出我們兩隻「肉腳」呢?原來我們接收的球員,是從二軍刷下來的三軍。所謂「一將功成萬骨枯」,這個學校在對外的比賽中一向表現優異,原來就是這種「物競天擇」策略下的產物。至於被我們刷下去的四軍由誰負責訓練,我也就不敢想像了。

不過三軍也不是一群烏合之眾。他們有著絕對的熱誠和鬥智,本著對籃球的一股熱愛和不服輸的倔勁兒,以立志打敗二軍(或至少能加入二軍)為目標。後來學校又派了一個高年級的籃球校隊來幫助我們訓練,他的名字是 Nathan,有著一頭褐髮和一股文質彬彬的書卷味氣息。在他的帶領之下,集訓漸漸步上了軌道。

不像台灣孩子普遍缺乏運動,澳洲的小孩大多從小就赤腳在外面跑來跑去,或騎著腳踏車自己去上學。學生解下領帶、換上運動服後,個個都是天生運動健將。布里斯本初春的下午是很宜人的。陽光斜射在籃球場上,奔跑著的小球員們身上閃耀著汗水的光芒。不遠處傳來火車通過平交道的聲音。這可不正是「灌籃高手」的澳洲版嗎?
這個運球闖入禁區,忽然閃過防守者漂亮帶球上籃的 Marc,不就是後衛宮城?
那邊在中央線鼓掌吆喝著隊員加快腳步的大漢 David,不就是隊長赤木?
那個稱霸籃下、彈性特佳,每次搶到籃板後就狂笑的 Joshua, 不就是自稱天才的櫻木?
在三分線外急停跳投,球在空中劃下優美弧線後應聲入網的Ian,不就是神射手三井?
而那默默不發一言,超強實力卻連場外女生都不禁駐足觀看的 Samuel不就是超強新人流川?

如此說來,在場邊支援的珍妮,應該可以媲美美麗的球隊經理「彩子」啦。那我本人還用說,當然是「肯德雞爺爺」安西教練了。呵~呵~呵~~不知不覺中,我已經開始哼起「灌籃高手」的主題曲了...只是晴子,我心目中的女神啊,妳為什麼還不上場?

這支隊伍經常要在週末晚上到各處去比賽,然後下一次集訓的時候會把整個經過提出來檢討。不瞞大家說,小丹國二的時候,有一次在作「小人物上籃」時被蓋個大火鍋摔破眼鏡,還差點傷到眼睛。從那之後,我再也不打籃球,只是偶而會自己去場上練練準頭。我印象中的籃球(尤其是台灣人打球),經常只是許多人各自在炫耀球技而已。自己打自己的,根本談不上「團隊精神」;但我們的三軍儘管輸多贏少,卻能夠互相鼓勵、彼此打氣。十三、四歲的男生能夠體會「同舟共濟」的真諦,實在難得。

這座籃球場和旁邊的田徑場,其實是和學校隔一條小馬路的。在去實習之前,我就常常開車經過這兒,每每因為學生要過馬路,害我要在紅燈前煞車,心中老是暗自咒罵著;但是在實習期間、甚至是實習結束之後,我都反而變得十分期待能停在紅燈前面,看著活蹦亂跳的學生從我前面走過。是的,你甚至可以說,我已經愛上這所學校了... (14)


君子之道,辟如行遠,必自邇;辟如登高,必自卑。
中庸,第十五章

俗語說「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」。小丹唸小學的時候,最喜歡的活動莫過於遠足了。記得當時年紀小,背包裡的零食是乖乖和孔雀餅乾(那時還沒有旺仔小饅頭)、午餐是媽媽作的飯團(那時也還沒有 Seven Eleven 的日本御飯團),全年級浩浩蕩蕩地往外雙溪、圓山動物園或埔心農場出發(現在的小孩大概不會想去那些地方了)。台灣尚且如此;教學活潑化的澳洲當然更是不用提了。

所以當何華~我歷史科目的頂頭上司~告訴我下星期有個戶外教學時,我自然也很高興。布里斯本有很多美麗的地方,能忙裡偷閒,跟一群小男生到郊外走走,也是一大樂事。卻不知道這次是要去哪裡?我一問,何華把他的太陽眼鏡摘下來,凝視著我說:

「我們到墓園裡去。」

啊?這個這個...去墓園遠足?住在布里斯本的人,都知道 city 附近的 Toowong 有座「庫薩山」(Mt. Cootha),山上有個觀景台,可以在夜晚俯瞰整座城市的萬家燈火(就像陽明山啦)。旁邊更有咖啡屋和餐廳,一年到頭遊客絡繹不絕;而山腰處有座植物園,收集了世界各國的奇花異草,也是情侶約會的好去處。山腳下卻是一座巨大的墳場,就在車水馬龍的高速公路旁。小丹平常沒有機會(也沒有興趣)到那兒拜訪,然而各種穿鑿附會的傳說也聽了不少,這次總算有機會去一探究竟了。

經過何華一解釋,我才知道這也是歷史課內容之一。學生們必須帶著學校發的作業本,在墓場中收集許多資訊,以便回答一個問題:「Toowong 墓園是不是一個有歷史價值的地方?」我也要了一份資料,回家研讀一番;過了幾天,隨同所有八年級的學生們,坐了遊覽車來到墓園外。

這一天烏雲蔽日,才進墓園竟然下起毛毛雨來了。我們先在入口處集合,然後分批跟著老師們開始步行。幸好今天何華沒有叫我也帶一班,我自然樂得輕鬆。舉目四顧,這地方空氣清新、鳥語花香,要不是石碑林立、氣氛肅穆,儼然就是一座美麗的公園。在這個幽靜的早晨,有些來訪者信步走在小道上。從某些墳墓比其他的還要整潔,以及到處一束束鮮花看來,這裡的「居民」並不寂寞。一開始大家先參觀了幾個有名的紀念碑,再按照計畫逐步往較高處走。

何華和另外兩個男老師走在最前面,談笑風生話家常;學生們起初還能規規矩矩地排隊行進;到後來因為要繞著墓碑觀察做筆記,慢慢也就分散開來了;而我擔心學生因為貪玩而落單迷路,走在最後面看著整個隊伍。忽然覺得前面的老師就像牧羊人,管理著一群橫衝直撞的綿羊;而我呢,自然就是趕羊的牧羊犬了。回想自己自從來到這學校之後,一向唯唯諾諾、戒慎恐懼。還真像是老師們的「走狗」啊。想著有趣,自己也笑了起來。

「陳老師,你在笑什麼啊。」兩個學生回頭一問,也不等我回答,自顧自地又跑了開去。忽然前面學生們起了一陣騷動。加緊腳步,我也倒吸了一口氣... (15)


孟子曰:「求則得之;舍則失之。是求有益於得也,求在我者也。」
孟子,盡心篇上

原來走到整座墓園的最高點,前面的景觀豁然開朗,只見整個東面和南面山坡綿延不絕,密密麻麻地排滿了大大小小的墓碑,成千上萬無以數計。原來這個「夜總會」大得令人難以想像。我心中盤算著,等實習完了找個月黑風高的夜晚,帶一個美眉來這裡「散散步」,講講布里斯本市一些歷史的典故逸聞,也是個十分另類的約會方式 :) 我們就在最高的墓誌銘邊解散吃午飯。我混坐在學生之間,吃著學校準備的食物,聽學生哈拉胡扯。
餐後大家繼續往墓園內部走。原本灰濛濛的天氣,此刻猛然下起大雨來。學生們發一聲喊,衝到一棵茂密的大樹下。有傘的人通通把傘撐了起來,組成一張鬆鬆垮垮的大黑網。雨在網上急急打著小鼓;人在網下匆匆擠成一團。幾個老師眼見這場午後大雨的陣勢,都是愁眉不展,擔心接下來的行程會被嚴重耽擱;而學生們卻唯恐天下不亂,依舊在傘下搞笑作怪。還有一個學生故意衝出外面,跑了一圈再濕淋淋地回來。同學都拍手轟笑起來...

這場雨下了好久才停,我們不得不改變一下行程,跳過某些地方。這個墓園有一大塊地,是根據國家類別來劃分的。走到中國區時,何華拍拍我的肩,笑著說「終於輪到你表現了。」他把所有的人都集合到我跟前,要我介紹一下中國傳統墓碑的特色。

「嗯,Well...大家看看這一塊墓碑好了。這個墳墓建造的日期是...」
「一九四七年八月!」我中文班的學生 Stan 大聲嚷了出來,我點頭以示嘉許。
「我們接著拿中國墳墓和之前所看到的其他國家墓碑作比較,你們可以看到...」

這時我將掰功催到了十成十,口沫橫飛地蓋個不停,眼角卻時時注意著何華的神色,深怕他皺一皺眉,指出了我的錯誤,那我在歷史科的成績恐怕會不大樂觀。幸好何華也是津津有味地聽著,我才偷偷鬆了一口氣。

之後,學生們照樣走在各個墓碑之間作筆記,我則在這條十分有中國風味的「十號大道」(The 10th Avenue) 上大致瀏覽了一下。中國人的墓碑上刻有中英文對照,這我還是第一次看過。只見這些墳墓的建造日期,早至本世紀初期(清光緒年間);最近的也有 1998 年才落成的。遙想當年澳洲尚未推行多元文化政策之時,哪裡有所謂的「商業移民」、「技術移民」等等名目;這些飄洋過海謀生活的祖先們,當年是如何地胼手胝足、克服萬難,才能在異鄉有一席之地?思之不由得肅然起敬。要不是眾目睽睽,我真想向那些前輩拜上兩拜,告訴他們中國人終於「出運」了。若在幾十年前,不是金頭髮藍眼睛的「外國人」想在此地教書,那簡直是癡人說夢了;哪裡還輪得到小丹我在這所貴族學校搗蛋?

另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據點,是紀念參加過各個大小戰役,壯烈犧牲的澳洲將士們的區域。一排排整齊畫一的白色十字架,彷彿閱兵時整齊畫一的軍容。這個畫面就像是電影「搶救雷恩大兵」裡面最初和最後那個場景;而能夠從戰場活著回來的人,感觸想必更勝於我千萬倍吧!

隊伍走到這裡,大致上也就功德圓滿了。我們走完墓園一圈回到原點,再坐遊覽車回學校。我雖然隨身帶著相機,其實也不知道該拍些什麼好,在回程路上才知道根本沒裝底片(幸好何華沒有交代我拍一些重要的資料回去)。回到學校時,距離放學時間還有半個鐘頭。在何華千叮萬囑之下,這些「無主羔羊」總算願意安靜地整理好書包,提前回了家。 (16)


今夫水,搏而躍之,可使過顙;激而行之,可使在山。是豈水之性哉?其勢
則然也。人之可使為不善,其性亦猶是也。
孟子,告子篇上

相信大家看電影的時候,應該常常會遇到這樣的情節~一個原本不怎麼討好的角色(軍中的魔鬼班長、球隊的新教練、三個小孩的繼母等等),在和劇中人朝夕相處之後慢慢培養出了感情,而那個角色也就漸漸地被戲裡和戲外的群眾所接受,成了整個團體不可分離的一部份。

這種現象,同樣地出現在我所實習的學生身上。其實新班級之所以特別難帶,一部份要歸咎於彼此的陌生感;學生們一而再地試探老師所能「容忍」的範圍,而逐漸區訂出一條「界線」。什麼可以做、什麼不可以做,就在一次次的互動之中明朗化了。而當小孩子開始接受你的存在之後,他們也就更加樂意與你合作了。那種心照不宣的默契,是很難用言語形容的。總之,我那些八、九年級的中文班和八年級的歷史班,終於安然度過了那個「試探期」,接下來該是接受下一個挑戰的時候了。

之前說過,珍妮打算將她十年級的中文班交接給我。關於這件事,她並沒有特別交代些什麼;只是淡淡地說「你一定要比帶八、九年級的時候更堅持。」我當時不懂她所謂的「堅持」是什麼意思,還在傻傻地笑著;另一個也是台灣來的中文老師卻把我拉到一邊,急急說道:

「小丹啊,你等一下要去上十年級的課,我只有一句話可以送給你...」
「喔,哪句話啊,呵呵。」
「ㄗˋ ㄑㄧㄡˊ ㄉㄨㄛ ㄈㄨˊ...」
「喔喔,為什麼是這句話啊,呵呵。」

她看著我的眼神,好像在看一個未穿盔甲,手無寸鐵的騎士笑嘻嘻地要空手去對付城堡中的惡龍。「那班學生啊,唉,那班學生啊,唉...」她只顧搖頭嘆氣。如果連一個中文老師也不能用言語來形容一件事物,那麼恐怕這隻「惡龍」真的也不是普通的難纏了...

「管它的」我想。珍妮教得,我為什麼不能教得?很快的上課時間已到。珍妮帶著我走到一間新教室,許多陌生的學生在門口推推擠擠,見到我瞬時安靜了一下,然後又起了一陣騷動。珍妮和我穿過人牆進到教室裡,等學生終於都安定下來,我簡單作了自我介紹,然後說道:

「你們上星期講到看醫生這個單元。OK, 現在想像你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中國大陸留學。你患了重感冒,幾乎連路都走不穩...」忽然一個學生吹了一聲口哨,大家笑了起來。「你別無辦法,一定要去醫院求診。所以我們...」最前排一個學生舉了手。

「什麼事?」「陳 老師,你姓什麼?」
「我姓陳。下一個問題。」又一個學生舉手。

「Sugar 的中文怎麼說?」我略感奇怪,下意識地望了坐在最後一排的珍妮一眼。不看還好;一見到她開始皺起眉頭,我有點慌亂起來。珍妮是不是忘了告訴我什麼?此刻不容我稍作遲疑,只好回答「Sugar 的中文是糖。」

「那麼 daddy 呢?」不會吧!這種問題隨便叫一個八年級的都答得出來,我發現他們只是在作弄我來著,但還是回答說「daddy 的中文是爸爸。」

「Oh cool! 糖爸爸!糖爸爸!」一時之間,二十幾個學生都在左一句「糖爸爸」、右一句「糖爸爸」念個不停。我壓根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,當場楞在那邊。珍妮猛拍了一下桌子,連我也嚇了一跳。尷尬之餘,我注意到最左前方一個東方面孔並沒有跟著整班起鬨,只是鐵青著臉凝視桌上的教科書。他正後方的男生傾身向前,不知道在作什麼,接觸到我的視線時趕快坐回原位。

那個東方男孩一副乖寶寶的樣子,我趕快轉移話題,問他:「請問你知道 I feel uncomfortable 的中文怎麼說嗎?「我覺得不舒服」他不假思索地用不太精準的北京腔說了出來。我彷彿在整個世界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線曙光,立刻請他出來到黑板上寫下那個句子。他才站出來不久,全班忽然轟笑出來,一發不可收拾。 (17)


天作孽,猶可違;自作孽,不可活。
尚書,太甲篇

順著大家的目光,我看到這位同學背上貼了一張黃色的便條紙,上面寫著「我的腦筋有問題。」一陣怒氣上衝,我大喝了一聲「有什麼好笑的!」聲音威武宏亮,全班頓時靜了下來。

「可是老師, Januar 真的秀逗秀逗耶!」右方一個傢伙喊了出來,還作了一個「爬帶」的手勢。我沒理睬他,逕自大步走向 Januar 後面那個學生。「是不是你...(看著他鉛筆盒上的名字)...Frank 作的好事?」「老師沒有啊!是他自己上課前在家裡貼好的。」Frank 自以為聰明的回答又惹來大家的笑聲。我回頭瞪了一眼,這一眼的效果比剛才的呼喝更大,想必我當時的臉色好看不到哪裡去。

後來全班靜悄悄地好一會兒,我定一定神,居然還能談笑自若地繼續上課。從那一刻開始,我上課中再也沒有所謂知識份子「溫文儒雅」的衿持:當笑則笑、當怒則怒。想必方才發生的一切,雖然還算不上是衝破了任督二脈;但至少也將先前提過的「翻臉如翻書大法」催到了另一層的功力。正所謂:

欺善怕惡,糖爸爸莫名其妙
小丹一怒,十年級禍從天降

下課之前我把 Frank 和 Januar 都叫到跟前來。由於以前沒有對別人精神訓話的經驗,我拉拉雜雜也不知道對 Frank 交代了些什麼,才不情不願地放他走。至於被欺負的Januar,我向他詳細詢問了整個班上的情形,鎖定了幾個麻煩製造者,然後要他有問題儘管來找我,無論是課業上或是生活上的...

Januar 走了以後,我整個人像洩了氣的皮球般癱在椅子上。「弱肉強食」的原始生存法則,在自稱「文明化」過的人類身上依舊屢見不鮮。回想我自己的中學時代,豈不也是因為忠厚老實又優柔寡斷,不但對女孩子避之唯恐不及;也是班上一些好事者的捉弄對象。如今在眼前出現一個跟我年輕時很像的孩子,我怎能視而不見?

輕聲嘆了一口氣,我腦中不停重播方才發生的一切。我這樣做對嗎?會不會有點反應過度?坐在對我來說稍嫌狹窄的學生椅子上,忽然後面有人拍了我一下。「小丹,你辛苦了。我們到辦公大樓喝杯咖啡吧!」

珍妮一邊喝著英式早餐茶,一邊對我說像這樣的班級,她刻意留到第二次實習的現在才讓我接觸,以免我「消化不良」,萌生退意。結果她十分滿意我在行為管理上的進展。翻開教學評量表,她拿著原子筆在上面打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勾,一邊不停說道:「教具準備妥當?是。課程安排理想?對。『聽說讀寫』參雜著練習?有。教師巡邏課堂?做到了。還有...」我忍不住放下咖啡開口說:「珍妮...對不起,我剛才對妳的學生大吼大叫...」

珍妮沈默了一陣子,然後把手中的文件全部闔上,抬頭望著我。「像這種程度的干擾,在許多公立學校根本是司空見慣的。你不但不必向我道歉,反而應該擁有獨力管理一個班級的自信。因為我知道,你的一切出發點都是為了學生好;對我來說,這已經足夠了...」

我望著她數度欲言又止,終於鼓起勇氣:「珍妮...請問到底什麼是糖爸爸?」
她笑了。「糖爸爸就是指娶了年輕妻子的中年人。」 (18)

誠者,天之道也。誠之者,人之道也。誠者,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,從容中
道,聖人也。誠之者,擇善而固執之者也。
中庸,第二十章

小丹原來是那種「溫柔婉約」、「彬彬有禮」的人。在和朋友講電話的時候,他們總是要我提高音量,懷疑是澳洲電訊公司的電話線路有問題;其實「有問題」的正是我本人;但自從接了十年級的課之後,朋友卻常常在我說話時用無辜的眼神望著我,然後道「你其實不用那麼大聲,我就在你身邊而已...」

那天下班以後,我回想起剛才上課的情形,竟是越想越驚。這隻平日連重一點的話都不敢說的可憐蟲,就這樣無端生了一場病。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,夢到的卻是那些學生團團圍住我,一邊唸著「糖爸爸糖爸爸...」一邊把砂糖灑在我身上,直到我被完全活埋為止。還好那天上課是星期五,我休養了兩天,再度上場和他們周旋到底。

如果說第一階段的實習是「數烏龍茶的日子」;那第二階段應該就是「數普拿疼的日子」了。在無法可想的困境之中,乾脆在每次上課前先吞兩顆頭痛藥,來個「預防勝於治療」。對那個永遠不知「疲憊」為何物的班級上課,猶如經歷一場場的「情緒三溫暖」。班上瞬息萬變的氣氛,常常令我無所適從。例如有一次我在寫黑板時,忽然幾陣哀嚎,一堆學生站起來向四面八方奔逃。

我回頭看了一下,只有一個同學還鎮定地坐著沒有逃走。「又發生了什麼事?」我冷冷地問。那個同學不知道喃喃自語些什麼。我要求解釋清楚,他抬起頭無辜地對我說:「陳老師就是那個...吃了某些東西以後...從你身體後面...不小心漏出來的那種氣體...」一語甫畢,全班又是一陣哄堂大笑。這一次連我和珍妮也不能免疫,師生全部笑成一團。

「你們的中文課很有趣嘛!」下課以後隔壁班教電腦的老師微笑道。

那個資優生 Januar 總是坐在最左前方的角落,靜靜地聽著我的課。每班總有一兩個這樣的學生啊,我對著自己說。不管班上多麼的亂、其他同學多麼調皮,他們總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課業上。在他們專注的眼神中,彷彿一切噪音都已沈澱、一切無謂的紛擾都已無關緊要。如果在我能力範圍之內無法「降服」全部的學生,就讓我傾力相助那些志在學習的孩子們吧。這是我的職責、我的榮幸,也是我唯一能感到欣慰的地方...

每次十年級的中文課之後,我總要點名幾個人作「課後生活輔導」。幾個星期下來之後,常常被我點名的學生如 Frank 等人反而願意在校園中和我打招呼,上課時也比較安分些。這種轉變比我八、九年級的學生還要突然...我有時在想,這會不會是專屬於男性的一種「社會化」過程:一對一衝突對立的解決,有時傾向於轉化成無條件式的順從...可惜小丹的心理學只念了一半,找不出他們行為背後「防衛機轉」的根源;不過呢,國父說「知難行易」;我雖不能理解他們為何忽然願意接納我;反正我是十分樂於見到這種轉變的。

那些對於「糖爸爸」有著「強迫性妄想」(anancastia) 的學生,在一陣風風雨雨之後終於也感到無聊,找尋下一個「密語」去了。倒是在整個實習完畢之後,有一次接到一封匿名的電子郵件,上面密密麻麻打滿了 "sugar daddy" 字樣;還有一次我去看電影,在散場之後忽然在背後聽到有人輕輕說了一聲「糖爸爸」。我立刻轉頭,只見一個細長的身影在轉角處一閃而逝。不願與我相見?大概是班上哪個調皮的學生吧!

另一次讓我驚喜的偶遇,發生在一家錄影帶出租店裡。一群年約十三、四歲的男孩,鬧烘烘地湧進了人數原本就不少的店裡,「陳老師!陳老師!」喊個不停。一時之間,所有顧客都好奇地望向一個穿了短褲脫鞋、滿臉鬍渣的亞裔男子。我窘迫地趕緊讓他們安靜下來,但他們還是你一言我一句說個不停,原來他們約好了在隔壁餐廳吃午飯,無意中見到我走進錄影帶店,便尾隨進來了。

一向獨來獨往、邋遢成性慣了的我,如今既然當了人家的老師,還是稍微注意一下形象比較好... (19)



孟子曰:「入則無法家拂士,出則無敵國外患者,國恆亡。然後知生于憂患
而死于安樂也。」
孟子,告子篇下

「什麼,你到現在還沒有拿到急救證書啊」在一次大學同窗聚會中,我發現自己是班上唯一還沒上過急救課程的人,趕緊去報了名,利用某個週末到中國城附近一家醫院上課。要不然實習成績再好,恐怕也畢不了業。

急救課程當然包括有各種意外的處理方法和人工呼吸、心肺復甦術等。我發現自己在當老師的時候意氣飛揚,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;一旦坐在學生的位子上聽講,周公就躍躍欲試,一直要找我下棋。危急之中只好學古人「懸梁刺股」,把我的大腿捏了好幾個烏青。這下周公是知難而退了;卻變成旁邊的學員躍躍欲試,想為我壯烈犧牲的大腿細胞「包紮」做點事...

筆試還算不難;實案模擬倒是一個挑戰。「你們一起去山谷中露營,其中一名不慎被未鑑定之蛇類咬傷小腿,跌倒時又被利石割傷大腿動脈,血流不止...」那個滿臉落腮鬍的講師宣布我們這一組的情況。天哪,這個人還真倒楣。幸好意識清楚,人工呼吸和心肺復甦術就派不上用場了。是應該用直接加壓止血法呢,還是止血帶止血法...

「小丹,你在幹嘛啦,還不趕快過來幫忙」在我東想西想時,其他人早已準備好各種醫療用品。「是...是的。我該作什麼?」

「這個嘛,你用三角巾幫我包紮起來吧。」扮演傷患的那個金髮女孩向我伸出美腿。我本來就有點緊張,在看到白晰的大腿時更是戰戰兢兢。好不容易毛手毛腳地包紮完成,講師走過來歪著頭看了好一會兒,然後說:「通過。」就在大家歡呼聲中,拿到了一級急救證書。幸好我的組員能夠臨機應變,躲在人群之中不被發現又是我的拿手功夫,就這樣濫竽充數了過去。

雖然這張急救證書是混來的,但我也多多少少培養了一點危機感。孟子不是說「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」嗎?離開醫院時,順便買了一個急救包回家。結果不到一個月,別說包包內的東西不會用,連人工呼吸、心肺復甦術等都忘得一乾二淨。真是太厲害了...

再過幾天,則是中文語文能力面試。考的不只是一般中文能力,還有教學方法口頭測驗。作為一個語文老師,不但要能教授學校規定的教科書;還得懂得將教學生活化、趣味化。如同一個劍術到了臻境的武林高手,落花折枝皆可傷人;語言學習的教材也是俯拾皆是,就看你如何運用了。

「如果請你用這張照片作教材,你會如何使用?」我看了看,照片中有許多中間點了火的紙燈飄在河上。這個應該是基隆的「放水燈」習俗嘛...應該屬於教學大綱 (The Syllabus) 中「家庭與社區」(Family and Community) 主題中的傳統節慶單元。心中暗喜之餘,我在兩位主試者晶亮銳利的眼神之下班門弄斧、亂掰一通,後來總算拿了一個不錯的成績。開玩笑,如果我這道地的台灣人還考輸半路出家的澳洲人,那也太太太...太愧對陳家列祖列宗了吧!

結果之後有人告訴我,那其實不是基隆的放水燈... (20)


孟子曰:「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、勞其筋骨、餓其體膚、空乏
其身,行拂亂其所為,所以動心忍性,增益其所不能。
孟子‧告子篇下

另外一場「協辦桌球比賽」的因緣,讓我跟布里斯本的一所中文學校結緣。在和教務主任見過面之後,我也開始在那兒觀摩實習,以便明年正式帶領一個班。布里斯本的華人不少,有心讓小孩接受傳統中國語言和文化教育的家長也所在多有。雖然本地大部分較具規模的中文學校,都是由宗教團體所創建;然而無論人們的信仰歸向何方;至少這份發心傳承文化的善念都是值得嘉許讚揚的。於是,我開始了平常在那所澳洲私立中學,週日在中文學校實習的日子。

在那所中文學校實習,很明顯地可以感到一種完全不同的氣氛。人家常說亞洲國家的父母,「望子成龍」的心態比較強烈。雖然每週只上三個小時的中文課,但是校方絕不含糊,家長也十分配合。教材多半來自中華民國僑委會的供應,而上課方法也比較偏向傳統教育式的一板一眼。回想起第一次去旁聽,學生在上課前要起立向老師敬禮。「哇!好久沒看到這樣的場面了」我心裡想。學生鞠完躬之後,轉而向我行禮。

「愛心爸爸好!」他們一本正經地說。我猛搖手:「不是不是,我是愛心哥哥啦!」想不到連女朋友都沒交過半個的小丹,竟然連升三級,成為「爸爸」級的人了。真是哭笑不得。從那時候開始,學生們就愛喚我「陳大哥」,直到帶領那班小朋友將近一年的今天,還是有人改不了口。生性隨意的我也不在乎,只要別叫我陳爸爸就行啦!

其實我的班上也並不全都是小朋友。由於依照中文能力編班的結果,學生中最小的才十一歲;最大的只小我一歲。對於那些「小狗叫、小貓跳」的課文,成人學習起來不免有些尷尬和無趣。何況相對於其他班級大多是台灣背景的學童,本班又是小小聯合國,在十二個學生中有來自台灣、大陸、香港、馬來西亞、越南和澳洲的本地人,也是我教學上一個很大的挑戰。面對許許多多的變數,我也只好戰戰兢兢地一路摸索,不求有功但求無過。幸好所有的中文老師都給了我許多支持和指導,我的不安全感就漸漸被一份歸屬感所取代了。加上學生們真的很可愛,記得有次上課時,我請大家舉幾個「動物叫聲」的例子。一個說「蜜蜂嗡嗡嗡」、一個說「老牛哞哞哞」,還有一個說「小狗汪汪汪」。天才學生忽然舉手說「還有我們人類」。

「人類是說話呀,怎麼能用『叫』這個字呢?」我奇道。

「可以啊!人類都叫『哈囉』『哈囉』……」語畢全班大笑,我也不禁莞爾。

除了教中文以外,學校總不能忘情於我的「多功能」,給了我許多「一展長才」的機會。例如有一次學校辦拔河比賽,我就傻傻的去了。到那裡才知道我是比賽的裁判長。「可是我連比賽規則都搞不清楚耶!」「哪!就是這一張啦!」工作人員交給我一份文件。於是在十分鐘的惡補之後,我煞有介事地站在司令台上講解規則,一副經驗老到的樣子心裡卻在偷笑。

又有一次,學校辦了個中華民俗技藝展,我被分配到「捏麵人」那個攤位。「很簡單的,你看著我啊。」在捏麵人老師巧手之下,一隻白絨絨的小兔子就蹲坐在竹枝上,我看不懂還想發問,門口忽然湧進一群小孩,頓時把所有攤位擠得水洩不通。那個老師自己都忙得不可開交。哪裡還有精神再來照顧我。

「哥哥哥哥你幫我作一隻老虎」小女孩擠到我面前要求說。「好吧,開張了!」我心想,開始了我的「處男作」。十分鐘以後,我驕傲地把成品交給她。「哥哥哥哥你捏的小狗好畸形,哈哈哈!」哇咧!這正是「捏虎不成反類犬」。她難道見過身上有條紋的狗嗎?現在的小孩真不可愛...
由於我配合度高,又(還)沒犯下大錯,學校交給我的任務便一次比一次艱鉅。在今年五月,布里斯本的南岸公園 (Southbank Parkland) 辦了一場慶祝浴佛節及多元文化的園遊會,負責安排「多元文化舞蹈」的責任就落在我和捏麵人老師的身上。那個星期天佛(陽)光普照,我躲在舞台旁音響人員工作的帳棚內翹著腳,想起過去一個多月安排舞者的種種困難,和如今觀眾滿場的熱鬧畫面一對照,真是深深慶幸學校給了我許多機會磨練自己。等等...那些在台上跳舞,遠赴澳洲公演的台灣國立藝專女學生們好漂亮啊!正自出神看著,忽然後腦杓被敲了一記。

「要換音樂了啦!」「喔 OK...」趕緊拿出下一卷錄音帶給工作人員。真是的,看看都不行... (21)


公都子曰:「外人皆稱夫子好辯,敢問何也?」
孟子曰:「予豈好辯哉?予不得已也。 孟子,滕文公篇下

不論是老師也好,學生也罷;一旦習慣了每天的作息,日子就會像箭一般快速的飛過。轉眼之間,一個學期又到了尾聲。教師休息室內的老師們似乎比以往更加忙碌;校園內學生的喧鬧也似乎少了許多。這一切都是因為期末考試的來臨。因為進度緊湊,我實際上並沒有參與出題的工作,卻成為各個老師最佳的流動監考員。

珍妮在走廊上給學生考口試時,我在教室內巡堂,看到學生們各式各樣的反應。有的嚴陣以待,拿著筆記本口中唸唸有詞;有的老神在在,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。還有的善於利用我這個免費資源,跑來跟我哈拉,希望從我口中多知道一些「內幕情報」。有個學生眼睛骨碌碌轉來轉去,問我有沒有看過考題。

「當然有啊!」我答道。「不過我是不會告訴你的。」

他們千方百計想從我口中想套出某些端倪,我才發現「提示」和「洩題」之間有條十分微妙的界線,除非你受過「保密防諜」的嚴格訓練,要不然就緊緊閉上嘴巴以免禍從口出。過了不久,珍妮看教室內秩序良好,便開門叫我也出去觀摩。我拉了張椅子坐在考桌旁,仔細聽著那個學生的中文自我介紹。之後珍妮要我評分,然後和她的分數比較(幸好相差不大)。那個學生看到自己的成績後鬆了口氣,跑去叫下一個人出來。這時珍妮笑著說:

「中文有句話叫『英雄所見略同』。我希望你多練習打分數的方法,然後一一與我討論,藉此學著區分出成績好壞。」我點頭答應了。

而在歷史課方面,何華也把我叫到跟前,把一疊考卷重重往桌上一拍,要我拿回去用鉛筆打完分數再交還給他。我取回一看,不禁叫苦不迭。選擇題那是毫無問題的了;但那個申論題並沒有確定的解答,評的是學生用證據支援論點的能力和證據本身的正確度和合適度(什麼,看不懂?想想我當時的處境吧。我也不大懂啊!)

「我覺得亞歷山大大帝是英雄,因為...」嗯,有理,給你 A+ 好了。

「我覺得亞歷山大大帝不是英雄,因為...」嗯,也對,給你 A 好了。

我一拿到考卷,就迫不及待地邊走邊翻了起來。不小心風一吹,好幾份給飄落了到地下。這忽然給了我一個靈感:聽說以前有大學教授,用電風扇去吹考卷,然後...嘿嘿嘿...我有點子了!

隔天我把考卷交給何華,他皺著眉頭看了一會兒,跟我說「你每份考卷都給那麼高的分數,那我們如何分辨出成績高與成績低的學生?」

「呃...這個...我實在覺得每一份都寫得不錯耶!」我抓抓耳朵為難地說。

「我感覺你傾向把高分給字多的答案。我們現在來看一看...」糟糕,他不會聽說過「電風扇」那回事吧!「像這一份證據不足,扣五分,那一份立論薄弱,扣十分。這一份段落不清,扣七分...」天哪!照他那樣扣法,恐怕連我自己來考都會被當掉;不過不得不承認,他的評分法比我這菜鳥的還要公正、科學許多。

「等等...小丹啊,這一份你為什麼沒改到呢?」他翻到下一份時說。

「何華...我...我看不懂他寫的英文啦!」

這時我一抬頭,這位鼎鼎大名歷史金牌名師的額頭上,居然出現了小丸子式的藍線條和冷汗。這一回,吾命休矣! (22)



孟子曰:「盡其心者,知其性也。知其性,則知天矣。
孟子,盡心篇上

忙完了學生的成績評量之後,接下來就變成我被「評量」了。由於實習就要結束,指導老師也必須給我一個總成績,好讓我向就讀的昆大交差。說不擔心是假的;但我陳小丹豈是貪生怕死之徒!士可殺、不可辱,就算...

「小丹你過來。」珍妮忽然喊了我一下。我剛才「慷慨激昂」的表情馬上收回,變得嘻皮笑臉起來。「美麗大方聰明又好心的希爾頓老師,不知我能為妳作些什麼呢?」她笑瞪了我一眼,交給我一份中文實習的總成績。迫不及待地翻開來看。珍妮在背後說:「其實你是我帶過,最受學生歡迎的實習老師,知道嗎?」

雖然最受歡迎不代表最好(我高中時代最歡迎的是歷史老師,因為我總是公然趴在桌上睡覺,他從來也不吭一聲),但是無論成績如何,至少我們曾有過一段快樂的時光。而我總是不在乎天長地久,只在乎曾經擁有的...

這時何華也笑瞇瞇地走來。習慣了他嚴肅的樣子,這一笑反而讓我毛骨悚然。很快地在記憶中搜尋在歷史課捅出的一大筐簍子,不覺驚出一身冷汗。正要央求他筆下留人,他忽然說:「恭喜你了,小丹。」

╳ ╳ ╳

原本亂糟糟的辦公桌,如今被我清理得差不多了。抽屜裡還有許多沒機會用到的幻燈片和講義,也只好如數奉還。烏龍茶早已喝光;一大包的普拿疼還剩下幾粒,因為到了實習後期,頭痛的症狀已經不會出現。難道我真的可以適應老師的生活嗎?

最後一天,最後一堂課。

「請記得下學期開課時,把假期作業交給希爾頓老師。喔 By the way,我以後不會再來上課了。這段期間謝謝你們的合作,希望有機會還能再見到你們。」我想了想,又補充道「也希望到時候你們還在學中文。」如我預期的,台下起了一陣騷動。

「陳老師你怎麼不早說我們今天可以再乖一點的」那個曾經被我罰過站的 Cameron 語帶哭音地叫了出來。台下學生一陣推擠,擠出了另一個鋒頭人物 James 上來。

James 朗聲道:「我要代表九年二班的全體學生,謝謝你這幾個月來帶領我們學習中文。希望你今後一切順利。」此時台下學生紛紛起立鼓掌,還有人猛吹口哨。我彷彿覺得自己此刻不是老師,而是舞台劇的演員,正站在已經闔起來的紅絨前答謝觀眾一樣。我甚至作了一個滑稽的鞠躬動作,來掩飾心中的感動。真可惜啊,都快要可以記住全班的名字了說...

澳洲人和我們比起來,無疑的是要瀟灑多了。教師休息室的同事們一一和我握手道別,我滿腹感謝的話都還是說不出口,只化成了一個無奈的微笑。我這個短期的過客,就這樣默默地消失在走廊轉角處。

「我們隨時歡迎你回來敘舊!」教德文的詹姆士在背後大聲喊道。

上車之前,我決定徒步繞校園最後一週。因為放假而顯得十分興奮的男孩們,又叫又跳地互相追逐,超越過我和我的大背包時,都回頭熱誠地向我打招呼。他們放完了假,還是會回到學校裡來;那我呢,今後將何去何從?難道真要一生在異鄉獻身於教育事業嗎?我若有所思,緩緩走過校園的每一角。從第一次上課的教室到總是溢著咖啡香的辦公大樓;從百花盛開的花園再到草地上的籃球場。直到視線所及的人越來越少,原來天色已經漸漸暗了。

該走了,我對自己說。

離開的那一刻,突然覺得車子沈重了許多。因為我擁有的不只是後車廂裡的書本和教具;更多的是師生們的祝福和回憶。 (23)



子不語怪、力、亂、神。
述而第七,論語

既然這兩段實習都拿到不錯的成績,我就順利從大學畢了業。再加上通過教育部舉辦的面試,終於取得了澳洲昆士蘭正式的教師執照。於是糊里糊塗,像個大孩子似的小丹,和許許多多其他的新鮮老師一樣,被排在公家機關的電腦資料庫裡面,不知道哪一所學校挑到我要倒楣了。可怕ㄜ~~

幾個月之後,果真有學校「上鉤」了。那所位於布里斯本北區郊外的公立學校,成了我正式進入教育界以後第一個活躍的舞台。在那裡發生了許多比「數烏龍茶的日子」更瘋狂、更戲劇化的事。以後如果有機會,再與大家分享 :)

話說自從學校畢了業,我又恢復了從前「無事一身輕」的自由之身。每天像個孤魂野鬼般晃來晃去,過著「朝九晚五」(早上九點睡覺,下午五點起床)頹廢墮落的生活,父母看了直搖頭。這天我又賴在床上,作著帝王生活般的白日夢。夢中有美食堆積成的山、有可口可樂流過的河。滿地的磁磚是最新電腦遊戲的光碟片;背後有兩個比基尼美眉用芭蕉扇輕輕搧風。Oh!叫我不醉也難。

此刻忽然風雲變色,一道白光浮現在我頭頂上。那光芒凝聚成一個老人的臉型,長鬚飄飄、衣袖也飄飄。等一等,這場景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...

「奉天承運,玉帝詔曰:查凡間有一男陳小丹,甲子五月間生...」喔,對啦!他不就是一年前「恐嚇」我去修教育學分的怪老頭嗎?我待要說話,卻被他瞪了一眼。仙人繼續說:「...此男順應天命、行君子道,過不憚改,敏事慎言。可謂求仁得仁,功德圓滿矣。如今將功折罪任務已矣,今後自可桃李滿天下,婚姻美滿,子女滿堂。無慮無憂,長命百歲。欽此!」

我接下了聖旨,一看此老仙風道骨,正氣凜然,便問:「神仙老大啊,我好像在歷史課本裡看過你耶。你到底是誰?」

仙人一捋長鬚,朗聲說道:「吾姓孔名丘,字仲尼,春秋時魯國人。」我聽了雙膝一軟,跪倒在地。老仙人坦然接受了我三個響頭,哈哈長笑,回音不絕於耳。

「祖師爺啊,如今我已經畢了業,下一步應該怎麼做?」唉,我一生飄飄蕩蕩,也從來不作什麼勞什子的計畫。現在順便請示仙人一下,也好省一筆去行天宮的路費。孔老先生微笑道:「君子坦蕩蕩,小人長戚戚。只要你心存善念、努力不懈,便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。做什麼還不都一樣?」

「但...但是...如果我不想當老師怎麼辦?」我遲疑道。老夫子一把抓住我的衣領,厲聲道:「小丹臭娃兒,你難道不想當我的徒孫?」我看他兩隻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,很怕因為我的叛逆,這個超過兩千五百歲的人瑞心臟病發作,趕快轉移話題。

「孔老先生,你一生教授弟子達三千人,整理刪定詩經、書經以及改編春秋等等,學問算是很淵博的了。小丹斗膽,想請教你是否讀過金庸的鹿鼎記?」孔夫子將我放下,驕傲地答道:「這個自然,我連阿輝『台灣的主張』和阿扁的「台灣之子」都看過了!」

「那您知道韋小寶遊走於天地會和滿清朝廷之間,眼見兩者永恆的對立無法化解,結果說了什麼嗎?」他搖搖頭。我附在他的耳朵上,輕輕地說:


「老子不幹了!」





(全文完)

後 記

「數烏龍茶的日子」是我的第三部中篇連載,從頭至尾竟寫了一年又三個月;一向記憶力不佳的我,除了很明顯是憑空捏造的地方之外(例如修教育學分是天意爾爾,全是瞎扯),絕大部分都已經儘量根據事實來記述。當然有些情節是經過誇張化處理,為的是要以喜劇的方式來表現。

我和很多人一樣,以為教育是一個嚴肅的行業。後來有幸移民澳洲,領悟到為人師表者並不一定要道貌岸然,也不必全然高高在上的道理。他山之石,可以攻錯,面對東西文化上的差異,我從原本的全然抗拒到後來的兼容並蓄,這趟實習之旅著實居功不小。

故事中有一位「特別來賓」,就是我們的至聖先師。之所以做這樣的安排,是因為在大學修古典文學時,發現孔子其實並不如我原先所想像的嚴肅。他獨特的幽默感,可以從論語之中看出端倪。例如他說:「現在的所謂孝道,就是只要能供養父母就行了。問題是像狗、馬之類的畜生也是可以得到飼養;如果不尊敬父母,那跟養狗、養馬有什麼差別?」又說「傷腦筋耶,我從沒見過喜好道德像喜好美色般執著的人。」而有一次當聽到別人讚美他多才多藝時,他苦笑著說「我小時候由於貧窮,才學會了這麼多平常的技藝。」自娛娛人,豈不是幽默的最高境界?所以安排了他老人家客串演出,相信他也不會介意才是 :)

寫作是寂寞的工作。連載其間,欣慰的是有人不斷地鞭策鼓舞,數度中輟的念頭才不至於實現。

僅以此文,向澳洲昆士蘭大學、布里斯班文法學校 (Brisbane Grammar School) 以及佛光山中天學校致敬。


小丹於澳洲布里斯本
December 1999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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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Sep 01 Sun 2013 00:02
  • 豪雨


豪雨中撐傘步行,覺得其實也沒那麼糟。雨聲吵雜,人類卻變安靜了。以前習慣戴帽子遮住自己的臉,現在整個天空都是帽子,我可以專心走每一步路。何況腳下裝備了新道具「皮革涼鞋」,就可以走過以前被鎖起來的地區(水窪)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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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一個軍隊裡長官的隨從,與他寸步不離。這一天長官接見了一個心懷不滿的 阿兵哥,他一邊說話,一邊從人形變成美洲豹,又變回人形,反反覆覆像是在展示他的超能力。

「要是這個狀況沒解決,我就…」

結束後長官氣憤地對我說:「你看,現在的軍營簡直就像工會一樣。稍有不如意就只會站起來抗議!」此時旁邊有兩隻像人一樣高的雞,變身成兩個女人,雖然還有內衣遮體,但顯然對於第一次變身無所適從,惶恐地用手遮上遮下。

長官走進另一個會議室,我習慣性地隨後進入,一看站在最前面主持的,像是個很高階的長官,想想便退了出來。一瞥眼見到走廊對面的實驗室裡,有個人站在關上的門後面,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。我認識他,是跟我一起入伍的弟兄。

他打開門,不懷好意的繼續笑著:「啊,這單位竟然也有您不能自由進出的房間!」對於他的諷刺,我知道是出於嫉妒。於是哼了一聲:「事實上,是我決定要不要進去的。」說完也不想繼續面對這張臉,自行離開了。

我邊走還邊想,這又是何必?兩個人都像心胸狹窄的女人,為了一點小事在那裡不愉快。無意間看見遠處有兩個鬼鬼祟祟的軍人,正在變身成動物,叛變風雨欲來…


其他還有一些無法相連的片段:在不知名捷運(地鐵?)站裡迷路,站在大廈的頂端與側面(你沒看錯)和怪物戰鬥(因為 Prototype?),以及停電後在黑暗中摸索等等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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